冷笑的资格——《红楼梦》人物的表情书写（一）

作者：卜键

内容提要：《红楼梦》以“冷笑”笼罩众人，点染情境，摹写不同人物地位与效果的匹配、表情与心意的联通。一声冷笑既能传递强横者的霸凌，又可以作为弱者的反诘，或藉以告知一些不传之秘，还可供有情人曲折显露心意，撒娇撒痴……它既是特定情形下人物特权的体现，又在一定情势下呈现出权力飘移，在王熙凤身上，呈现出复杂样态。冷笑的书写，显示了曹雪芹卓越的叙事技巧，从容真切，于简洁中潜伏着大块丰饶。

关键词：冷笑  红楼梦  表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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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年伊始，重读《红楼梦》至第二回，突觉有两个字从字行间跃起——冷笑。那是贾雨村革职后在苏州教黛玉读书，一日酒肆巧遇故人冷子兴，喝酒絮话，聊及京师荣国府贾宝玉的衔玉而生，雨村大觉奇异，子兴则发出一声冷笑，琐琐碎碎地说了一堆，结论是“将来色鬼无疑了”①。这声冷笑似乎很自然，满含讥嘲和鄙夷；又有几分突兀，何以竟对一个小孩子刻薄如此？况且冷某乃荣府管家周瑞的女婿，依草附木之辈，所做古董生意也处处仰仗贾府，主子家的衰败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？

冷笑是一种快捷的、随机的、常突破理智约束的情绪表露。达尔文《人类和动物的表情》将之归入“憎恨和愤怒”的类別，写道：“可以偶然观察到，当一个人虽然没有真正发起怒来，而对另一个人作了冷笑或者挑战的时候，就有这种表情出现。”②说到荣国府，冷子兴开始还要作出感慨叹息的样子，却由一个“冷笑”，显现出内心不满|幸灾乐祸。而他的态度应与老丈人一家相关，周瑞之妻为王夫人陪房，与丈夫皆是府中有实权的管家，平日一副恭谨辛勤的样子，却被女婿在酒后泄露了天机。

一、门丁乃故人

作为一种负面表情，冷笑的生成机制颇为复杂，诱因多种多样，却都是让人不舒服的。即便是冷子兴相邀入座饮酒，即便两个人算是“他乡遇故知”，贾雨村听后还是觉得不爽，也不能接受其对贾宝玉的恶评，“罕然厉色”加以制止，并说他读书太少，见识不够。子兴是何等伶变之人，迅即转换角色，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，听老贾纵论历史人物，畅谈“正邪两赋”……

由是也可证明，冷笑也是要有点儿资格、留点儿小心的。冷子兴没有资格讥嘲少主子，在距京师千里之外的小酒馆偶然流露，即被雨村正色教训了几句。《红楼梦》中写了不同的人在不同场合的冷笑，有些冷笑的后果要严重得多。如在第四回，贾雨村复官为应天府尹，抵任之初遇上薛蟠打死人的案件，刚要发签拿人，忽瞥见立在一侧的门子不断使眼色，遂暂且退堂，至密室询问缘由——

这门子忙上来请安，笑问：“老爷一向加官进禄，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？”雨村道：“却十分面善得紧，只是一时想不起来。”那门子笑道：“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，把出身之地竟忘了，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？”雨村听了，如雷震一惊，方想起往事。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，因被火之后，无处安身，欲投别庙去修行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，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，遂趁年纪蓄了发，充了门子。雨村那里料得是他，便忙携手笑道：“原来是故人。”

又是一个故人。几年不见，小沙弥竟成了府尹的贴身差役，不外因脑瓜儿好使，眼皮子活泛，加上伶牙俐齿。而贾雨村落魄时曾在葫芦庙暂栖身，竟被他说成“出身之地”，还有“就忘了我了”“真是贵人多忘事”啥的，仍可归为一个二货。老贾何等深沉，心中虽“如雷震一惊”（可证其内心之戒备），脸上却堆满慈爱亲和，携手让座，殷切问询。新府尹，老朋友，门子自是知无不言，解说本省“最有权有势、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”，“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‘护官符’来”，写的便是金陵贾、史、王、薛四大家族。

门子细细讲述案情始末：起因为争夺一个被拐的丫头，耍横打死人的乃薛家大公子，苦主冯渊则是本地小乡绅。接下来他的话头一转，要老贾猜那被卖的、丫头是谁——

雨村笑道：“我如何得知。”门子冷笑道：“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！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，名唤英莲的。”雨村罕然道：“原来就是他！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，却如今才来卖呢？”

甄士隐是雨村的大恩人吗？本人未必作此等想，在世人看来却毋庸置疑：非亲非故，助他银两进京科举，才有了后面的发迹变泰。掌握信息必会带来心理优势，装出一身恭顺的门子，出于对新府尹的知根知底，或也出于对其不知报恩的不屑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。

雨村若不经心，继续询问究竟。门子详说英莲被拐卖的过程，以及自己由眉心胭脂痣确认是她，并为其能进入冯家、有了个较好的归宿而庆幸，却不料又插入薛蟠这一杠子，“生拖死拽，把个英莲拖去，如今也不知死活”。雨村也对英莲的苦命感慨唏嘘，复问门子应如何断案——

门子笑道：“老爷当年何等明决，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！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，亦系贾府、王府之力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，老爷何不顺水行舟，作个整人情，将此案了结，日后也好去见贾、王二公的面。”雨村道：“你说的何尝不是。但事关人命，蒙皇上隆恩，起复委用，实是重生再造，正当建心竭力图报之时，岂可因私而废法？是我实不能忍为者。”门子听了，冷笑道：“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，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……”

又是一个失控的冷笑。也许因门子视雨村的话为腐儒之论，也许看出他压根不愿为恩人之后作主、却打出报效皇恩的幌子，也许是得意忘形，总之再次对主子发出冷笑。如果说葫芦庙往事纯属巧合，门子的这番话则证明，官场运作没有任何秘密可言，新府尹还未上任，大家已对其来路搞得个门儿清。

在门子第一次冷笑时，张新之即夹批：“冷笑得怕人。”③待他再次冷笑，又见姚燮批语：“门子这番言语，雨村那得不动？”④这小子毕竟年轻啊，只顾说得畅快，竟想用私密往事套牢府尹大人，献言献策，夹叙夹议，岂不知已埋下祸根。贾雨村的处理大致采纳了门子的建议，迅速办妥此案，并及时向贾家、王家卖了人情。而对于身边的门子，对这个爱抖机灵的故人，雨村如鲠在喉，“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，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”。

二、“冷笑权”大漂移

冷笑属于笑的一种吗？从达尔文观察纪录的面部表情生成上看，其实颇为近似。而比较起微笑、咯咯声笑、捧腹大笑的咧嘴开颜，全身放松乃至于颤动，冷笑便有几分诡异，“露出一侧的犬齿”⑤，常会一闪而过，捕捉不易。世事之繁复错综，常可由倏忽一绽的“冷笑”传递出：从小沙弥变身公务员的门子，因历练不够、没拿捏好笑的成色，被主子流放边荒；到了第七回忠仆焦大喝醉酒骂人，如改换成几声冷笑，则是既可宣泄胸中郁愤，也不至于被塞一嘴马粪。

《红楼梦》中“冷笑”的出镜率相当高，缘由亦种种不一。得意了会冷笑，可怜的门子为一例；失意者也如此，如王狗儿家业萧条，丈母娘刘姥姥催他想办法，先是冷笑着怨天尤人，转念就谋划起来，方才有了老刘的一进荣国府。主子不高兴会冷笑，高兴时也会冷笑；奴才不开心会冷笑，开心时也会冷笑。后者可以贾母身边的大丫鬟鸳鸯为例，此处不作引述。前者则可看贾政，这位熟读圣贤书、待人温厚谦谨的朝廷命官，常对宝玉发出冷笑，对那不成器的贾环却不如此。他的冷笑也是复色的：主要出于对儿子不热衷仕途经济的失望，第九回宝玉在请安时说要上学去，“贾政冷笑道：你如果再提‘上学’两个字，连我也羞死了”；而在大观园题匾额一段，贾政见宝玉才思丰沛、文字雅驯，怜爱之情顿生，“遂冷笑道：你这畜生，也竟有不能之时了”。冷笑中含有了夸赞之意，宝玉自也领会得出。

第三十三回，围绕着“宝玉挨打”，上演了一出情感大戏，书中重要人物几乎悉数登场，真情披沥，却以“冷笑”二字为点睛之笔，不断将故事推向高潮。先是忠顺亲王派长史官上门追讨戏子琪官，贾政不知宝玉与之相交，被搞得一头雾水——

那长史官便冷笑道：“也不必承办，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。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，一向好好在府里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，各处去找，又摸不着他的道路，因此各处访察。这一城内，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，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……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，请将琪官放回，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，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。”说毕，忙打一躬。贾政听了这话，又惊又气，即命唤宝玉来。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，忙赶来时，贾政便问：“该死的奴才！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，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！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，你是何等草芥，无故引逗他出来，如今祸及于我。”宝玉听了唬了一跳，忙回道：“实在不知此事。究竟连‘琪官’两个字不知为何物，岂更又加‘引逗’二字！”说着便哭了。贾政未及开言，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：“公子也不必掩饰。或隐藏在家，或知其下落，早说了出来，我们也少受些辛苦，岂不念公子之德？”宝玉连说不知，“恐是讹传，也未见得。”那长史官冷笑道：“现有据证，何必还赖？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，公子岂不吃亏？既云不知此人，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？”

清代沿承明朝制度，各亲王府、郡王府、公主府皆设长史管理庶务，秩在正三品⑥。对于贾政，这位亲王府长史官显然具有冷笑的资格，接连发出，如剑复如箭，招招直击要害。宝玉开始时还要抵赖，而长史只消点出“红汗巾子”，便将他“轰去魂魄”，老实交代了琪官的藏身之处。目的达到，长史一笑而别，此时的笑，应是对先前之冷笑的善后。

这一档子尚未完结，出去礼送长史大人的贾政，又听贾环说宝玉“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，打了一顿，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”。可以想象其震惊与震怒，作者写他“面如金纸”“满面泪痕”，写他一叠声的“拿宝玉！拿大棍！拿索子捆上”，写他喝令小厮照死里打，写他“一脚踢开掌板的，自己夺过来，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”，层层皴染，情景宛然。待王夫人闻讯赶来，宝玉已是气若游丝——

王夫人哭道：“宝玉虽然该打，老爷也要自重。况且炎天暑日的，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，打死宝玉事小，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，岂不事大！”贾政冷笑道：“倒休提这话。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，已不孝；教训他一番，又有众人护持；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，以绝将来之患！”

发出冷笑时的贾政，其实已开始冷静下来了，虽还要找绳子勒死宝玉，也是作个姿态而已。而在母亲颤巍巍来到，他的冷笑立马消散，迎上前不断陪笑，下跪告饶。书中写道：

贾政听这话不像，忙跪下含泪说道：“为儿的教训儿子，也为的是光宗耀祖。母亲这话，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？”……贾母便冷笑道：“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。你的儿子，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。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。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，大家干净！”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，“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！”……贾政听说，忙叩头哭道：“母亲如此说，儿子无立足之地。”贾母冷笑道：“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，你反说起你来！只是我们回去了，你心里干净，看有谁来许你打。”

“世间惟有情难诉”⑦，是明代大戏剧家汤显祖的真实感受。曹雪芹也是一个写情圣手，此处纯用对话，皆发自肺腑，一色白描，而催人泪下。

由宝玉挨打，也可看出“冷笑权”的漂移：长史来时带着兴师问罪的盛气，一旦发觉琪官并未匿于贾府，便收起冷笑离去；贾政发狠痛殴其子，被王夫人遮拦无奈住手，只得以冷笑发泄愤怒；而自贾母到场，冷笑权便到了老太太这里，贾政立刻失去冷笑的资格，只有赔笑的份儿；至于那位始终在哀哀哭泣的王夫人，可不要以为伊不会冷笑，那是没到合宜的时候。

三、凤姐的“表情包”

客观论列，王夫人形象也沾带着不少悲情：长子英年早逝，次子不知上进，丈夫回家就与小妾赵姨娘粘在一起，基本上不进屋，嫂子明里暗里的嫌忌挤兑……可有了娘家的倚靠，也因府中有王熙凤这样一个娘家人，她的日子便过得颇有优越感。王朝闻先生的《论凤姐》，鞭辟入里，比较生发，细说其性情、表情、热情、无情等，真让人爱煞恨煞。⑧光是一个冷笑，凤姐儿就能呈显出各种差异，时下流行“表情包”，若是有人为凤姐儿制作一个冷笑表情包，必也会大受欢迎。

在所有表情中，凤姐儿爱笑，也爱冷笑。她频频以笑容取悦长辈乃至同辈，也频频以冷笑打压他人，包括爱偷腥的丈夫、仆人、已由奴婢晋身的妾室，以及那些个穷困潦倒的族人，几乎无往而不胜——

按名查点，各项人数都已到齐，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。即命传到，那人已张惶愧惧。凤姐冷笑道：“我说是谁误了，原来是你！你原比他们有体面，所以才不听我的话。”（第十四回）贾芸道：“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，我并没有这个意思。若有这个意思，昨儿还不求婶子。如今婶子既知道了，我倒要把叔叔丢下，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。”凤姐冷笑道：“你们要拣远路儿走，叫我也难说。早告诉我一声儿，有什么不成的，多大点子事，耽误到这会子。那园子里还要种花，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，你早来不早完了。”（第二十四回）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，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，笑道：“这里过门风倒凉快，吹一吹再走。”……又冷笑道：“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尅毒事了。抱怨给太太听，我也不怕。糊涂油蒙了心，烂了舌头，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，别作娘的春梦！”（第三十六回）

她的做派自然会影响到身边人。一日凤姐与平儿聊天，问起几家仆人忽然来送礼的事，素来温和的平儿竟发出一声冷笑，揭露金钏儿死后，她们都盯着上房空出的大丫头位置。其冷笑，自然是对着那些精于算计者发出的。

对夫君贾琏，凤姐儿深知其好色淫靡的习性，常以冷笑敲打。第二十一回，贾琏在斋戒独宿期间勾搭上多姑娘，留一缙青丝在枕套中，亏平儿帮着遮掩，凤姐虽未发觉，却冷笑着说了句：“这半个月难保干净”，吓的夫君脸都黄了。而在第四十四回，趁凤姐到贾母那里过生日，贾琏私会鲍二家的，不料被撞破，闹得家反宅乱。鲍二媳妇上吊身亡，娘家人声称要告官，“凤姐儿笑道：‘这倒好了，我正想要打官司呢！’”这里的笑自也是冷笑。

更大的风波发生在第六十七回，贾琏往外省办事去也，凤姐听说他偷偷娶了个妾，立刻严厉追查。先是传来守二门的仆人旺儿——

平儿正说着，只见一个小丫头进来回说：“旺儿在外头伺候着呢。”凤姐听了，冷笑了一声说：“叫他进来。”……旺儿才走到里间门旁站着。凤姐儿道：“你二爷在外头弄了人，你知道不知道？”旺儿又打着千儿回道：“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事，如何能知道二爷外头的事呢。”凤姐冷笑道：“你自然不知道。你要知道，你怎么拦人呢。”

凤姐的冷笑能令奴才胆战心惊，只消两声，旺儿就赶紧认账，并将贾琏两位贴身小厮交代出来。

轮到提审兴儿了。凤姐之干练又体现在审问手法的差异化，对这个参与其中的小跑腿，她厉声唤入，使劲啐了又啐，喝令他自扇耳光，很快就将贾琏纳妾的全过程问了个底掉。读《红楼梦》，可发现凡奴才都会表现出几分忠诚，而一旦大祸临头，绝多的会快速地选择出卖或脱开。不是有一句“树倒猢狲散”么？其实只消一阵狂风骤雨袭来，猢狲也就走光光咧。

作为鼓励，也作为对兴儿的持续施压，凤姐方才“微微冷笑”，命他彻底交代，得知是贾蓉找的房子，得知了那个“温柔窠”的确切地点，还获得了另一个秘密：尤二姐“原来从小儿有人家的，姓张，叫什么张华，如今穷的待好讨饭”，是贾珍给银子退了亲。凤姐闻说，立刻有了主意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那个小院，以一番真假参半的“诉衷肠”将尤二姐迷惑、感染，然后是立马搬家。按说此时的凤姐最有资格冷笑，即便打砸也属正常，可是偏不，她的姿态低到尘埃里，对仓惶迎接的尤二姐“陪笑还礼不迭”，“说着便呜咽咽哭将起来”，“口内全是自怨自错”。尤二姐感动之下，认为她“是个极好的人”，“倾心吐胆叙了一回”，“二人携手上车”，从后门进入大观园。尤娘危矣，此刻的心中却充满愉悦与感恩。

凤姐衔恨入骨，一出手就是组合拳，买通张华往察院告发，说贾琏“国孝家孝之中，背旨瞒亲，仗财依势，强逼退亲，停妻再娶”，又差王信去察院送银子打点。贾蓉接到传票后正在与乃父计议，忽见凤姐儿打上门来，先声夺人，“好大哥哥，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！”贾珍忙躲了出去，留下尤氏和贾蓉支应。凤姐气势如虹，“照脸一口吐沫”，大哭着拉尤氏去见官，对贾蓉“哭骂着扬手就打”，“滚到尤氏怀里，嚎天动地”，“说了又哭，哭了又骂，后来放声大哭起祖宗爹妈来，又要寻死撞头”……所有这些并未影响凤姐的摆事实、讲道理，一大段接着一大段，环环相扣，其间啐了又啐，还摔了茶碗。尤氏与贾蓉反复赔情，哭泣下跪，真是狼狈之极。他们应能意识到张华告状的指使者是谁，表示会补上凤姐花费的五百两银子，并希望她为之周全。凤姐儿闹过了，作践够了，威胁的话说了，所付银子也如数收回，便将表情调低至“冷笑”一档。第六十八回有两处：

凤姐儿又冷笑道：“你们饶压着我的头干了事，这会子反哄着我替你们周全。我虽然是个呆子，也呆不到如此。”……尤氏又慌了，拉凤姐讨主意如何撒谎才好。凤姐冷笑道：“既没这本事，谁叫你干这事了。这会子又这个腔儿，我又看不上。待要不出个主意，我又是个心慈面软的人，凭人撮弄我，我还是一片痴心。”

红尘万丈，世间万象，相当多的强势女子，都可能遇上一个私下里偷腥的丈夫，而像凤姐这种富有表演天才的回应，以及下手的狠辣与利落，实在无多。

四、当“搜检”遇到探春

敏感的人常会冷笑，以黛玉最为突出，在探春身上也能见出，——生母的奴婢出身乃贾府三姑娘一块心病，几乎是一触即跳。

第五十五回，写凤姐小产不能管事，“三驾马车”补位，因探春主张给舅舅的赠金较低，赵姨娘大吵大闹，还是平儿过来，才把事情压下去。却没想到探春并不太买账——

探春一面匀脸，一面向平儿冷笑道：“你迟了一步，还有可笑的：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，也不查清楚了，就来混我们。幸亏我们问他，他竟有脸说忘了。我说他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？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他去找。”平儿……又向门外说道：“你们只管撒野，等奶奶大安了，咱们再说。”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：“姑娘，你是个最明白的人，俗语说，‘一人作罪一人当’，我们并不敢欺蔽小姐。如今小姐是娇客，若认真惹恼了，死无葬身之地。”平儿冷笑道：“你们明白就好了。”又陪笑向探春道：“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，那里照看的这些，保不住不忽略。俗语说，‘旁观者清’，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，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，姑娘竟一添减，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，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。”

妙啊，探春冷笑，平儿也冷笑，却不形成对峙和争锋。探春直指凤姐，隐隐有挑战其权威之意；平儿则是朝着众仆而发，既给足了三姑娘面子，维护了自家主子，兼以“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”云云，软中有硬，以不应应之。

真正彰显探春精强个性的，是后面的“抄检大观园”。

宋玉《风赋》：“夫风生于地，起于青苹之末。”这次内部大整肃，是从清查仆妇（即婆子）的聚赌开始的。第七十一回，尤氏发现大观园正门和角门夜深没有关闭，命随身丫鬟前去提醒，遭到抢白后回来学舌，什么“各家门，另家户”“清水下杂面，你吃我也见”，暗含不屑和讥讽。因为刚发生过两个妹子自尽的事，尤氏不免多心，“冷笑道：‘这是两个什么人？’”

接下来波澜叠起：周瑞家的趁机煽惑以泄私愤，两个多嘴婆子被关进马圈，林之孝家的暗中挑拨，邢夫人陪房费婆子激情登场，又是蹦高骂街又是告状，赵姨娘也掺乎进来……凤姐本不愿管此事，孰料竟为此吃了挂落，被婆婆当众羞辱，回屋哭得两眼红肿。贾母赞同凤姐的做法，又闻知婆子们赌博成风，加上怡红院又出了贼人跳墙之事，遂下令查赌，“查得大头家三人，小头家八人，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”，分別严惩。而一波未平，一波又起。傻大姐在园中捡到绣春囊，邢夫人派陪房王善保家的送给王夫人，王善保家的趁机进谗，病中的晴雯被叫来，遭到王夫人的冷笑和痛骂。正是平日佛子般的王夫人，决定对大观园展开一次扫黄行动，逐院进行搜检查抄，且在当夜立刻实施。

抄检工作队主要由几家陪房组成，凤姐、平儿虽也一路跟着，开始时却是王善保家的主导，情绪那叫一个亢奋。她们从怡红院开始，翻看每一个丫鬟的箱子，除晴雯表达了自己的不满，一切都顺顺溜溜。进入潇湘馆，也很顺利，“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了一番”。接着杀到秋爽斋，岂知探春早有准备，“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”，质问这帮子人为何而来——

凤姐笑道：“因丢了一件东西，连日访察不出人来，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，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，使人去疑，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。”探春冷笑道：“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，我就是头一个窝主。既如此，先来搜我的箱柜，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。”……凤姐笑道：“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，就不必搜了。”探春冷笑道：“你果然倒乖。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，还说没翻。明日敢说我护着、丫头们，不许你们翻了。你趁早说明，若还要翻，不妨再翻一遍。”……

看呐，这里也出现了“冷笑权”的漂移：习惯于冷笑的凤姐一直陪笑，而通常陪笑的探春则连发冷笑，逼着她们翻检。众人都看明白了，恨不得立马撤离，王善保家的也有些明白，也想赶紧离开，却偏要“趁势作脸献好，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，故意一掀，嘻嘻笑道：‘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，果然没有什么。’”天底下的蠢人皆是这般自取其辱，话音未落，早着了探春一记耳光。可怜王善保家的还未回过味来，凤姐即将之赶出，与大家一起抚慰打人者，劝她不要生气——

探春冷笑道：“我但凡有气性，早一头碰死了！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。明儿一早，我先回过老太太、太太，然后过去绐大娘陪礼，该怎么，我就领。”……探春冷笑道：“我们作贼的人，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。这还算笨的，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。”

曾经在府中管理岗位上挥斥方遒的三姑娘，此时真痛彻心扉，却能变被动为主动，以冷笑加巴掌，捍卫了自身的尊严，也保护了身边的丫鬟。

五、村——另一种升级版

由冷笑到动手打人，是其升级版，沿着一条很自然的情绪曲线。本节要写的“村”，既含有凶、怼之义，也可解为讥讽、奚落，乃为冷笑的另一种升级版，在怡红院中较为常见。说到《红楼梦》中的冷笑，自也离不开贾宝玉。这位衔玉而生的佳公子常会遭遇他人冷笑，前面写过的有古董商冷子兴、忠顺王府长史与父亲贾政，也包括梦中或曰天上人物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，即两次遇到警幻仙姑的冷笑——

宝玉道：“常听人说，金陵极大，怎么只十二个女子？如今单我家里，上上下下，就有几百女孩子呢。”警幻冷笑道：“贵省女子固多，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。下边二厨则又次之。余者庸常之辈，则无册可录矣。”但闻一缕幽香，竟不知其所焚何物。宝玉遂不禁相问。警幻冷笑道：“此香尘世中既无，尔何能知！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，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，名‘群芳髓’。”

哈，神仙也会冷笑，却只是笑他见识不够而已，不光毫无恶意，似乎还带有几分亲切和宠溺。这里的冷笑与“村”有点儿近似，或也算是“村”的一种。

“村”的说法，出现在第六十三回。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，怡红院的大小丫鬟要凑份子为宝玉过一个生日，一切都安排妥当后，袭人告知他——

宝玉听了，喜的忙说：“他们是那里的钱，不该叫他们出才是。”晴雯道：“他们没钱，难道我们是有钱的！这原是各人的心。那怕他偷的呢，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。”宝玉听了，笑说：“你说的是。”袭人笑道：“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，你再过不去。”

缘此一句，专爱“村”宝玉的标签就贴在晴雯身上。更为人津津乐道的，是第三十一回的“撕扇子”情节，写宝玉闷闷不乐回至房中，晴雯来给他换衣服，失手摔坏了扇子——

宝玉因叹道：“蠢才，蠢才！将来怎么样？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，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？”晴雯冷笑道：“二爷近来气大的很，行动就给脸子瞧。前儿连袭人都打了，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。要踢要打凭爷去。就是跌了扇子，也是平常的事。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、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，也没见个大气儿，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…… ”

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，忙赶过来向宝玉道：“好好的，又怎么了？可是我说的‘一时我不到，就有事故儿’。”晴雯听了冷笑道：“姐姐既会说，就该早来，也省了爷生气。自古以来，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，我们原没伏侍过。因为你伏侍的好，昨日才挨窝心脚；我们不会伏侍的，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！”袭人听了这话，又是恼，又是愧，待要说几句话，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，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，推晴雯道：“好妹妹，你出去逛逛，原是我们的不是。”晴雯听他说“我们”两个字，自然是他和宝玉了，不觉又添了酸意，冷笑几声，道：“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，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！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，也瞒不过我去，那里就称起‘我们’来了。明公正道，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，也不过和我似的，那里就称上‘我们’了！”……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：“他一个糊涂人，你和他分证什么？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，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，今儿是怎么了？”晴雯冷笑道：“我原是糊涂人，那里配和我说话呢！”

晴雯式的村法是明快的。如果说开始时只是怼宝玉，而随着袭人的介入，随着妒意从心底升腾，则主要指向这位怡红院首席大丫鬟。后面的故事读者很熟悉，很多人会记住宝玉的赔情，记得晴雯撕扇的嗤嗤声，我却记下了袭人的话：“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，是和二爷拌嘴呢？要是心里恼我，你只和我说，不犯着当着二爷吵；要是恼二爷，不该这们吵的万人知道。我才也不过为了事，进来劝开了，大家保重。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。又不像是恼我，又不像是恼二爷，夹枪带棒，终久是个什么主意？”袭人说时似乎并未冷笑，却是字字诛心，冷气嚣然，与晴雯那番任性的话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。

以贤惠著称的袭人也善于冷笑，最了解也最能“村”宝玉的，恰恰是她，并非晴雯。兹引几例：

袭人冷笑道：“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，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？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。”袭人冷笑道：“这我可不希罕的。有那个福气，没有那个道理。纵坐了，也没甚趣。”（第十九回）袭人冷笑道：“要为这些事生气，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了。但只是天长日久，只管这样，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。时常我劝你，别为我们得罪人，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，他们都记在心里，遇着坎儿，说的好说不好听，大家什么意思。”（第二十回）袭人冷笑道：“我那里敢动气！只是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。横竖有人伏侍你，再别来支使我。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。”一面说，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。袭人明知其意，便点头冷笑道：“你也不用生气，从此后我只当哑子，再不说你一声儿，如何？”袭人冷笑道：“你问我，我知道？你爱往那里去，就往那里去。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，省得鸡声鹅斗，叫别人笑。横竖那边腻了过来，这边又有个什么‘四儿’‘五儿’伏侍。我们这起东西，可是白‘玷辱了好名好姓’的。”（第二十一回）袭人听了，便冷笑道：“你倒别这么说。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，我要走，连你也不必告诉，只回了太太就走。”（第三十六回）

这些话，这些个冷笑，都是袭人私下里怼宝玉的，内容因时而变，方式则是一贯的，恰恰为拿“硬话村”做了注脚。袭人爱宝玉，更爱自己，关系亲昵，深知宝玉之癖性，却远远不能理解宝玉的内心。她看似以冷笑为利器，辖制住了“爱博而心劳”的宝二爷，孰不知正推着他渐行渐远。

故事进展到第七十七回，病中的晴雯被王夫人逐出怡红院，同日被逐的还有四儿与芳官。宝玉照例是不敢劝阻的，却在袭人安慰他时发出一声冷笑。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对袭人冷笑，同时质问：“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，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？”

在《红楼梦》所铺展的生活长卷中，冷笑之用途堪称广泛。可以传递强横者的霸凌，如那位连丈夫薛蟠都要拿捏的夏金桂，对香菱几乎是不冷笑不说话；也可以作为弱者的反诘，如紫鹃为黛玉家族的一番辩护；可藉以告知一些不传之秘，如秦可卿逝前向凤姐托梦；还可供有情人曲折显露心意，撒娇撒痴，如贾蔷提着个鸟笼子讨好龄官一节……本文的记述未包括林黛玉，并非出于遗忘，而是要以专文论之。

没有谁会喜欢他人的冷笑，当然也包括冷眼、冷哼、冷言冷语。诗人李白何等胸襟明豁，却留下“世人见我恒殊调，闻余大言皆冷笑”⑨的诗句，隐见受创之深。《红楼梦》却以此二字笼罩众人，点染情境，摹写地位与效果的匹配、表情与心意的联通。曹雪芹的叙事总这般从容真切，于简洁中潜伏着大块丰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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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

①曹雪芹著，无名氏续，程伟元、高鹗整理，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《红楼梦》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。本文所引皆出此版本，其余不注。

②⑤[英]达尔文著，周邦立译《人类和动物的表情》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，第162—163、162页。

③张新之《妙复轩评石头记》第一卷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版，第192页。

④冯其庸纂校《八家评批红楼梦》，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，第98页。

⑥《钦定大清会典事例》卷三《宗人府·仪制》，中华书局1991年版。

⑦汤显祖《牡丹亭》第一剧《标目·蝶恋花》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。

⑧王朝闻《论凤姐》，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。

⑨李白《上李邕》，詹瑛主编《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》，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，第1366页。

【本文选自《红楼梦学刊》2022年第3辑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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